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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坡村一户寻常人家，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除了几个妇人，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汉子、哥儿。
“方老三，你爹娘都同意，现在就等你的意见了。”
胡子头发都花白的方七叔叼着旱烟从屋里出来，叹气道，“你到底啥意思，点头还是摇头？”
方老三是个沉稳的汉子，看着憨厚，张了张嘴，很犹豫，“七叔，能不能留下……”
“不行！”
方七叔想也不想的摇头，见着方老三这么说，知道他是惦记着媳妇，这是重感情，好品格。
“那老三就是同意了呗？”
方老二原本躲在人群里，这会子冒出来笑嘻嘻道，“早该如此，也不看看咱们家都给拖累成什么样了，每年大把大把的银子撒出去，这也得十来年了，半点起色都没有。老三你听我的，这回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把鲁氏和她那个傻儿子都撵走，回头我叫咱爹娘再给你娶一房，还不照样过日子。”
旁人都跟着附和，“早该这样，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老三老实，重感情，就是再娶也好娶。”
“正好今天大家都在，做个见证，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要不往后还怎么过日子？”
全村人都意见一致，就是要把方老三的媳妇，和她那个傻儿子给撵走。
这事儿还得从方老三的媳妇，鲁氏生孩子那年说起。当时鲁氏怀着孩子，都说这一胎保准是男丁，方家上上下下都高兴，等鲁氏生出来一看，果然是个男丁，是个模样顶顶好看的小哥儿。
可好景不长，小哥儿两三个月大了还不会哭，整天就知道睡觉。
当时有个云游道士路过，说这孩子没有魂，不算是人，本来就不该来这世上。
等孩子长到两三岁，还是天天躺在炕上，睁开眼睛就知道傻笑，不会说话也不认人，可不就是没有魂，就是个会喘气的壳子。
方老头想着把孩子扔到山里，活不活就看命，方老三也同意，可就鲁氏死活不愿意。
平时睡觉搂着孩子，下地干活也带着孩子，吃喝拉撒都伺候的好好的。鲁氏就觉得自己的孩子肯定能醒过来，现在也就是迷糊了而已。
有几回方家拦着鲁氏，把孩子偷出去要扔了，都给鲁氏找了回来，也不跟方家人争论什么，就是要照料孩子，等孩子醒来。
村里人都说再这样下去，方家三房就完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再添孩子，等以后方老三老了怎么办？
鲁氏不厚道，也不给方老三再生一个，就一门心思扑到傻孩子身上，这都十来年了还没变。
方老头整天急的冒火，终于是忍不住找了里正，又叫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来做个见证，也帮忙把人撵走，总得让方老三的香火传下去，日子能继续过下去。
“麻烦大家一起帮帮忙啊。”
方老二喊的声音最大，但站在原地稳如泰山，就是不动弹。
有几个汉子挽起袖子走到三房屋子门口停下，他们到底是外人，真要撵人，也得方家人先动手，他们才好帮忙。
里头鲁氏听到动静着急地想要站起来，结果给炕上的小哥儿攥着手。
“不、我是方家的媳妇，不会走！”
鲁氏在里头大声喊。
这要是被撵出去，娘家肯定不能回，没得住的地方，还怎么活命？反正鲁氏打定主意，甭管咋样，她不走。
“你要留下也行，那把孩子送出去。”
有个汉子喊。
“不行！”
鲁氏反手抓着孩子的手，想也不想地拒绝。
她也不要脸了，反正这些年什么丑事没遇到过，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反正不能给这些人带走。他们觉得孩子是傻子，这辈子都不可能醒来，但鲁氏不这么认为。
躺在炕上的孩子显得比同龄的小哥儿小很多，瘦巴巴，皮肤苍白，脸只有巴掌大，鼻尖翘很小巧，嘴唇略薄，是最为聪明的面相。
方颜觉得全身上下都很冷，唯独手给人抓着，暖呼呼的。
他记得自己坐的出租车除了车祸，一头栽到河里，车门打不开，水涌进来，很快把他淹没。最后的感觉是身体冰冷，意识逐渐消失。
无限接近死亡的感觉太真实，方颜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感觉到了温暖。
“老三媳妇，今天你就是不走也得走，再拖下去，你想把方家的人都拖累死吗？”
外头方老二大声喊，哪有半点生气的样子，一脸笑容。
鲁氏挡在门口，不叫村里人进来，“我怎么拖累了？我能干活……”
“这些年你也不给老三再生一个，不是拖累是什么？”
方老二又喊。
鲁氏不说话了，这事儿根本反驳不了。
眼皮跟黏在一块儿似的，方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睁开眼，看到昏暗的有点黑乎乎的屋子，听着外头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自己真的死了？这地方从来没见过啊。
心跳有，抓着自己的手很温暖，慢慢的方颜也不觉得冷了，他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只不过换了个壳子。
听外面的动静，他似乎是要被撵走。
方颜试着爬起来，好几次都没成功，身体实在是太没力气，值得张嘴喊，“娘？”
穿着粗布衣裳，很瘦很瘦的，抓着自己的妇人，应该就是自己的娘了吧。
“哎。”
鲁氏下意识答应，忽然反应过来，猛的扭头，就看到方颜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不再是空洞无神的单纯的正眼，而是神采奕奕，瞳孔里出现了人影，表情也不再是单纯的傻笑，他看到了自己，眼神还有点疑惑。
鲁氏鼻子一酸，顾不得跟外头的人理论，扑到炕上一叠声的问：“哥儿、哥儿你终于醒了。再喊一声娘，再喊一声。”
“娘？”
喊出第一句，后头就畅快多了，方颜见着鲁氏高兴的又是掉眼泪又是拍手的，就好奇道，“娘，这是怎么了？”
哎哟，自家哥儿不但醒了，会喊娘，还会说话了。
鲁氏高兴地什么似的，她一个人坚持这么多年，也曾想过要是孩子永远不醒怎么办？那就继续坚持，总不能仔仔细细的养活十来年忽然不养了吧？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孩子醒了。
“娘，他们要撵我走？”
方颜记得自己好像听到了这样的话。
鲁氏点点头，又擦了把眼泪硬气起来，“现在我的哥儿醒了，他们就不能撵你走！”
孩子醒了，鲁氏瘦小的身体就有了无穷的精力，她直接走到门口，道：“孩子醒了，你们都走吧！”
方家是因为孩子这么多年一直没醒，这才能把村里有头有脸的人请来，现在孩子醒了，村里这些人就没有理由帮忙。
“你可别骗人啊！”
方老二大喊，“你都说了好几回孩子醒了，哪回不是骗人？孩子要是真醒了，你让他喊我一声二叔听听？”
声音很大，方颜在屋里听的清清楚楚，下意识对这个二叔没好印象，于是就用全身的力气，喊：“方老二？”
声音不算很大，却叫外头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方七叔单独过来看了眼，刚好对上方颜神采奕奕的眸子，顿时什么怀疑都没了，招呼着村里人散去，叫方家自己折腾这个事儿。
孩子醒了是好事，虽然晚了十多年。
不过这样一来，村里人也确实没了帮忙的理由，总不能人家孩子和娘亲都好好的，全村的人都要把人撵走吧？这要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方老二脸色难看，嚷嚷道：“你们怎么都走了？那孩子谁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莫不是妖魔鬼怪呢？”
有人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也没跟方老二打招呼，加快脚步走了。
方七叔道：“甭管是啥，孩子醒了，就是你方家的事，村里不会插手。”
见着方七叔也走了，院子里的人很快走的干干净净，方老二一张脸阴沉沉地能滴出水来，“肯定是妖魔鬼怪，我得拜一拜。”
家里没了外人，方老二火烧屁股似的回了二房的屋，竟然不敢露头了。
方老头屋里也没动静，就方老三还蹲在院里。
鲁氏看了眼方老三，直接关上门，仔细地看着炕上的方颜。
小哥儿从小就模样好看，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全村人都说这孩子将来模样肯定了不得，怕是想娶他的汉子得从村这头排到那头。
这会子方颜靠墙坐着，还是没多少力气，但精神好了许多。
长大的小哥儿还是那么好看，反正不愁找汉子。鲁氏又想到这些年受的苦，抹了把眼泪，只觉得怎么都值了。
“娘，给我说说家里的事儿呗。”
方颜小声道。
他觉得眼前这个妇人对他是真的好，所以才这么直白的问，果然，鲁氏也没多想，就很随意地开口说起来。
听鲁氏说完，方颜皱眉，原来自己要被撵走不光是村里人的主意，最主要的还是方家的意见。
他们容不下他。
那他偏要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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