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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表哥不满？”
黛水若有所思地耸了耸肩，“这话是怎么说，眼下天黑了，我只是急着回去就寝，出来时候长了怕母亲发现。”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鹿意整张脸都拉了下来，他沉声道：“你出来很久了么，方才站在门前是要做什么？我看，分明是寻我。”
他说到最后一句握住她的手腕突而加大了力道，黛水吃痛用力甩开，不屑道：“原先的确是来找你的，又怎么了？有谁规定我不可以找你吗？”
她扯了扯自己的袖角像是在抚平褶皱，眉毛微扬，“再说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只是为白日态度不好赔个不是而已，没了！”
“你现下的态度就好了么？”
乌沉沉的光线里，鹿意嘴角似是噙上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有趣，你在生什么气。”
黛水噎了噎，张口欲言，却又觉得荒谬，恨恨声道：“都是要离开的人了，做什么总是揪着我来说道？就不能心平气和着些吗，我没有生气！希望表哥不要多想。”
山间早晚温差大，一阵凉风袭来，吹得迷人眼。落叶簌簌，初秋的意味初见端倪。
鹿意背着手向远处眺了眺，重重雾霭夜色里，隐约重叠着山下万家灯火，看着看着心头渐生朦胧暖意。他慢慢道：“今年是十岁吧？再过几年相见，黛水便是大姑娘了。”
他的话题转得太快，她懵了懵，旋即哼声道：“这是自然，等我长大了，我们也不能这样私下里见面，会被传闲话的。”
想到了什么似的，话锋一转道：“不对，谁说还会见面的？我看你远在京城，而我住在大名府，这样挺好......没什么好见的，表哥心里也清楚，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远的不说，英国公府是百年勋贵，簪缨世家，而温家不过近两代出了举人进士为官走上仕途，祖上勉强算耕读世家，单说鹿意这承爵的长房嫡子身份，黛水只是个外人以为的四品官妾室之女，庶女一个，这还是好听的，她自己清楚自己，温老爷根本不是她的爹爹。
唉，她算什么呢？
黛水拔了根长长的略带湿气的草儿在指尖把玩，小草儿离了土，颤颤巍巍。
她暗道自己便是草芥一般微末的存在，不比他生而贵胄，如站云端......
流云稍散，皎洁的月色露出微光，点亮她光洁的额头和鼻尖。她撅着嘴巴吹了吹那小草，稚气温淳的侧颊在山间雾色里隐隐绰绰，美好得像只精灵。
鹿意转头无意中看着她，好一时才出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他从怀中拿出黛水画给他的画儿，纸张被风吹得“哗哗”直响，启唇道：“今后么，你我自然还要见的。你忘了，是你自己说我要是喜欢你就还画给我，大丈夫需得言而有信，莫非小女子便可以言而无信了么？”
黛水大吃一惊，她听这话里意思，合着鹿意竟然是欢喜她画的画儿的，她不免嘀咕道：“我倒不记得了，是谁说画得好丑来着......”
“我说的。”
他脸上神色丝毫未变，笑看向她，“画得丑我也喜欢，没有妨碍。”
话音落，又是一阵风，头顶上树枝摇晃，树叶零星落下几片来，黛水往树冠阴影外挪了挪，面色怪异地睨了目下周身都笼在阴影中的鹿意一眼，“——你是不是，中邪了？”
难以解释，如果不是他中邪了，怎么说话间突然就这样了，这山里大大不妙啊，连佛祖都镇不住。
鹿意也当真是古怪，听了这话却不像平时沉下脸去，他微微莞尔，解下了自己身上黛绿色弹墨藤纹云锦披风。
黛水怔怔然，大张着眼睛，视线里阴影中的少年一步步靠近自己，不知是否是她自己的错觉，他的声音恍似裹挟着笑意，流风回雪从四面八方涌来一般，正如他披在她肩头犹带着他气息的披风，“山上阴凉，你出来前怎么不多穿一点？”
她被他陡然的“关爱”搅得心头方寸大乱，心说他一准儿是中邪了...！
鹿意低着脸给她系带子，两人靠得极近，近得黛水连呼吸也不敢了，她屏住呼吸视线乱飘，可是时间好像流逝得越来越慢，他为什么系了好一时也没系好？
鹿意眼睑微抬睃了她一眼，玩味似的眯眸微笑，黛水正兀自憋得满脸通红，却能看清他果然带了笑的眸子，她顿感窘迫，扭过身假装嫌弃他系得不好自己再重新系，咋咋呼呼说道：“你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怎么突然间对我这么好，怪吓人的——”
他“唔”了声，纳罕道：“我以为我一直对你挺好的。”
假话！黛水心话说他们也不曾相识多久，她被他噎到没话说的次数就不提了，头一回见面还被他说是“矮子”，她虽然不记仇，但也实在印象深刻，结果他今晚像被鬼附身一样不像他了，是不是打什么坏主意呢。
倒是......身上这件披风，穿在身上暖暖的。
她踅过身踱了踱步子，眼神若有若无偷看他，小姑娘十岁了，人小鬼大，有主意，看见漂亮的少年也知道羞赧心动，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最好赶紧打消那些无望的心思为好。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林荫道上响起几声脚步声，那声音蓦地停下，他二人都立时看了过去，黛水不明就里，鹿意却扬声道：“堂哥，是你吗？”
那厢林荫道上的鹿泉手握成拳放在唇上咳了咳，缓缓踱着步子过来道：“我倒也不是成心听壁角......”看向鹿意，语意里满是揶揄，“到底是约的我呢，还是人家小姑娘？倒叫我骑虎难下，竟是立时离开的好，否则现在这么杵在这里，我成什么人了。”
黛水认出是锦衣卫千户大人鹿泉，也就是鹿意的那位堂哥，他们在荷园为了焦尸的事见过一面的。因想起傅想容之事，她一时间倒也没听出鹿泉话里话外的意有所指，鹿意却怕她羞赧，黑暗中横了堂哥一眼，潦草解释道：“我和温表妹是偶然遇见，她还小，你不要乱说。”
白日里鹿意才向小郡王赫连珠透露他已经把傅小姐的事向鹿泉求助了，而鹿泉也正收到消息——上月发现的与玄清王面貌酷似者近日频繁出入大名府，也是顺路，他便在晚间快马抵达菩提寺。
甫一听见鹿意说面前人是那日的温家四小姐，鹿泉倒微微怔仲起来，他唇际含了笑，道：“倘若不曾记错，我恍惚还记得温姑娘的头发......”这是近期一直盘绕在心头的疑问。
他这话才起了个头便被鹿意看穿他想说什么，白日里赫连珠在客如来亦是这般对黛水的头发特征颇为留意，再说下去徒惹不快，不如不说。
鹿意用眼神制止他，转而对一头雾水的黛水道：“天色不早了，我送表妹回去罢。”
黛水暗忖他们堂兄弟间有话要说，自己却是不方便听的，她也不要人送，摆摆手谢绝了，抬眸扫了一直看着自己的鹿泉一眼，心头隐隐觉到压抑，蹲身福了福便快步离开了。
走不多远，有风断断续续把他们的话吹送而来，“......皇族中人多的是年幼时头发微卷的......眼下反王余孽齐聚大名府......难到是巧合......他们在找什么人......”
黛水心头一跳，她是无意中听见，略略驻足，等了等却再也听不见任何人语声了。
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如同一片阴霾置于头顶，一次是巧合，那么两次呢，要何解释？先是客如来的小郡王，再是这位锦衣卫千户，他们怎么就同时对她的头发感兴趣。
天生卷毛，她自己也是不愿意的，只是一直这样异类着就长大了，她自己都习惯了，却忽的冒出来一个两个的来质疑她的头发。他们究竟是质疑她的头发，抑或她这个人本身？
黛水心头疑窦顿生，联想到母亲对自己身世的百般避让，难说，她原本的身份不是相当不堪......
想着想着自己吓唬自己，她蓦地害怕起来，加快脚步赶紧往回走，不妨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与这人撞了个正着！
来人却是弗兰，她见少主人出去这样久了还没回来，心中不免焦虑。她来到黛水身边的首要目的就是保证她的安全，哪怕主人并不知晓他们擅自潜伏在少主人身边，况且，弗兰一直暗暗地并不赞同主人一个人站在刀光剑影的风口浪尖上，而少主人却被保护得纤尘不染。
公平吗？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背负的仇恨——
弗兰收回望向远处树下那对萧长人影的视线，眸中剑芒频闪。
蒙昧月华下的少主人面庞年轻风霜不经，她的兄长一次次出生入死，躲避朝廷通缉锦衣卫的围剿，她却心安理得在温府锦衣华服，过着千金小姐的安稳生活。
一个被仇恨磋磨得奄奄一息，一个竟是太平逍遥，同敌人仇家在月下谈笑风生，可笑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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