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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后罩房建得低矮，隔出来的每一间地方也都不大，一向最是闷热，冬凉夏暖的，丫头们早就习惯了，绿翘却怕热着了小主人。
她们做丫头的，至少于绿翘自己，她反正从前也不得夫人多么器重，不像莲纹、荷叶几个那样拿着一两的月例银子，有好事有赏赐都先紧着她们，是夫人的心腹。
她是府里那年原配王氏去世大采买时进府的，起先因为模样儿生得过的去，便被当时的管事安排进正院里做洒扫上的粗使丫鬟，后来现在的夫人宁氏嫁过来，才一年一年补了上面空出的缺当上了二等丫鬟。
绿翘对旧主宁氏没有什么感情，她只看眼下，既然已经跟了四小姐，那必得站稳小姐身边第一人的位置。
远的京中老宅里的规矩不说，单说她们大名府这儿，府里每个小姐身边都是配备两个大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其余三等的四个，也和粗使的没大差别了，再有奶妈子管事嬷嬷两名。当然也有将这两个并做一个使的。
绿翘心想现今四姑娘身边才只有一个自己，想来另一个大丫鬟尚在太太酝酿之中，也不知那一位将来好不好相与，别是个掐尖要强的，自己有必要在她来之前先得了姑娘的欢喜，今后也好高出一头......
后罩房里闷热异常，天黑了，蚊虫嗡嗡嗡着从门缝往屋里挤，黛水才吃了晚饭，又拍死了几只蚊子，因实在热得头脑发晕，就也不怕积食，平躺在木架子床上装睡。
绿翘自己也是满头大汗，她平时和另一个二等的丫鬟巧如睡一屋，因巧如是李妈妈的干闺女，她们屋里整个夏天都能得冰块放着消暑，绿翘很久都没吃过这苦头了——
但她相信眼下的苦和热都是暂时的，等回头搬去横波院，自己和姑娘的好日子就来了。
绿翘站在床头边打着团扇给姑娘扇风，边留神有没有蚊子靠近，黛水几次拉她坐下她也不听，门上突然传来“咚咚”两记闷闷的敲门声，绿翘隐约猜到缘故，赶紧放下团扇过去开了门。
门外的巧如跑得气息不稳，人也不进来，只是道：“快些带了四姑娘到前面去，老爷过来了，现正等着见姑娘呢！”
床上听见这话的人坐了起来，绿翘回头看了一眼，和巧如咬耳朵道：“前面情况怎么样，太太和老爷是不是又......”
话也不说全，巧如自然懂她的意思，猛点了几下头，也不怕屋里的人听见，直言道：“还是为了四姑娘的事吵的，太太气得砸了杯盏，老爷更可怕，脸都黑得像包公了！”
黛水趿着鞋，右边眼皮跳了几跳，她本以为自己要等到明日才得见这府里的老爷，没想到这么急。
她已经从绿翘嘴里问到促成自己回来的原因，知道温老爷才是这个家最希望自己出现的人，相比较起来亲生的母亲就反而态度懒怠，似乎不待见她的出现。
黛水看得很开，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清醒，等一会子一定要给温老爷留下个好印象。
绿翘过来帮她穿衣裳，拿起那件月白的织锦小袄时微微一滞，对着光看了又看，总觉得十分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当下也顾不得了，服侍着穿衣净面，迅速随巧如往正屋赶去。
出了月洞门走在长廊上，巧如扫了四姑娘好几眼，悄悄对绿翘道：“我方才过去传话，好像没见你们房里放冰，怎么回事？”
“你还来问，你怎会不清楚？”
绿翘压低声音回她，“我家姑娘被太太.安排暂住在那后罩房里，倒跟咱们一样也是丫头似的，李妈妈这样精明的人，必定猜出太太不甚喜欢四姑娘了。”
哪里还会记得关照人往后罩房送冰，不叫人来踩一脚就不错了。
巧如吐了吐舌头，“话虽如此说，可我看你气色不错啊——”她拿肩拱她，“四小姐年纪还小，未来的事谁说的准？咱们是好姐妹，往后你要是发达了，可千万想着我。”
绿翘没空和她贫嘴，囫囵应了，三人很快就到了明间外。
打帘的小丫头笑着叫了声“四小姐”，黛水就跨过门槛走进去，绿翘不能跟着入内，只来得及捏了捏她的小手心，给她鼓气。
黛水没回头，心里却总归有丝暖意。
她五岁被亲娘抛弃，十岁重回富贵生活，不平凡的人生注定心态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也一直习惯性依靠自己，伪装自己。
明间里四角都放了冰，室内分外凉爽，与室外是冰与火的对垒。一步步往里走，黛水脸上淡淡的，心下却突然想起那两个去多家村接自己的老婆子来。
自己吃的饭食是王二她媳妇端来的不错，可她记得前一日无意间扫见其中一个姓鲍的婆子揣着一包挺沉的东西进了王二家。因当时鲍婆子行为鬼鬼祟祟的，仿佛生怕被人发现一般，她就记住了，想忘记都难。
黛水本以为自己马上就能离开多家去见母亲了，哪里想到自己吃了那些菜就“翘了辫子”，一口气上不来，隔天就被王二和她婆娘抬着往山里深处送......
如今想来，这分明是王二家收了钱财串通好了那两个婆子要害死自己。可是那两个婆子与自己无冤无仇，怎么突然会想害自己性命呢？
幕后肯定有人指使她们这么做，至于凶手是谁，她目前连这家里的人都认不清，实在猜不出来。
按说本可以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与母亲的，黛水却并不愿意，她对宁氏的信任已经匮乏到了就是这个亲生母亲要害死自己的地步......
只是这样的想法委实骇人，她不敢亦无人能够讨论。
黛水就住在正院里，所以是第一个到的，首座太师椅里的温老爷拿眼瞧着，见是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儿从门外阴影处慢慢走近。越发近了，便注意到她与众不同的小卷毛，当即多盯着看了几眼。
第一次见面，按规矩黛水要行大礼，一来是因着规矩，二来，她是发自肺腑感激温老爷，故此跪下去拜得深深的，额头抵在光可鉴人的方砖上，语声清晰地道：“盼理拜见老爷——”略略转动膝盖对着宁氏的方位，心中微涩，“拜见太太。”
宁氏没什么表情，也不曾表态，倒是温老爷面上有所动容，他连声叫起，“好孩子，何必如此生疏？来来，到我跟前来。”
一边的莲纹便过去扶起四小姐，黛水抬眼看宁氏，后者却没有看她，她想了想，就按着温老爷说的走了过去。
温老爷见了这般乖巧的孩子，适才脸上的戾气早散干净了，只余下春风化雨的柔情，笑道：“既来了这个家，今后你便是温家的一份子，改明儿我便使人回去报与族里知晓，给你上族谱。”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听的宁氏眼皮一抖，她倒不是不想自己的女儿好，只是一旦要上族谱，必定惊动京中的婆婆。
婆婆回头一扫听，再加上几个妯娌原就瞧不上自己和自己不睦，在老夫人跟前说点闲言碎语，众人必定要以为是自己撺掇着老爷把自己和别人生的孩子写进族谱里，真真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老爷，这事是不是还需斟酌斟酌......”宁氏犹豫着说道，正逢周奶娘抱着四岁的博哥儿进来。
她接过孩子，复道：“毕竟盼理不是老爷亲生的，族里倒是不会特为调查，只是老爷却要以何名目给盼理上族谱？”
要是写在自己名下，那不成嫡女了？届时她过年时回去非得被婆婆的唾沫星子喷死不可，再有人说嘴到族长耳朵里，未免不好看相，真弄得失了颜面，又是自己的错。
黛水嘴唇动了动，温老爷怕孩子心里难过，沉了脸道：“这有何难？只说是我在外头养的外室生的孩子，眼下那外室死了，我带孩子回家认祖归宗，谁还能说什么不成。”
“这......”宁氏张了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觉老爷外室长外室短，别是真在外头置了外室也未可知。
温老爷拂袖，一锤定音，“别说了，我心意已决，哪怕年下回京在母亲跟前也是一样说辞。”
转眸看黛水，他却又变脸一样，和熙而充满耐心地道：“若是将来有人问起，你只管如此说，可听明白了？”
黛水点点头，“......知道了，老爷。”
再想不到温老爷是这么好的一个男主人，她心里感念这份大恩，虽然记不起亲生父亲的模样，却想，若是自己爹爹仍在世，一定也像温老爷一般，又亲切，又随和，他会保护自己，宠着自己，不叫自己挨饿受冻，受一丁点委屈。
想着想着，不禁红了眼圈，急忙垂下头。
温老爷一直看着她，便没错过这细节，他叹了叹，纠正道：“别叫老爷了，叫声‘父亲’，今后我便当你是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话毕，在她瘦削的肩头拍了拍，以示慰藉。
黛水先看了眼母亲宁氏，这回眼神总算撞上了，宁氏抿嘴点头，黛水便唤了声“父亲”。声音低若蚊蝇，温老爷听了却很是欢喜。
正说着话，二姑娘锦兰，五姑娘锦素和温咏绪一齐进得门来。
三人里只有锦兰是庶出，郑姨娘生的，因郑姨娘受宠，也因宁氏不耐烦管教庶女，故此锦兰懂事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养在她亲娘郑姨娘院子里，直到去年十一岁上头，才择了一处院落迁出去单住。
几个人都是知道黛水的来历的，温老爷却把自己才敲定的新来历讲了一遍，叫儿女们记住。
众人心下都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也不敢有微辞，一时互相姐姐妹妹厮见了，有温老爷在上面看着，姊妹们可谓其乐融融，倒像相见恨晚似的。
锦素两腮的酒窝若隐若现，握着黛水的手上看下看，见她人很瘦，皮包骨一样，肌肤微黑，且头毛打着卷儿，不由“咦”了一声，“四姐姐的头发怎的卷卷的？我从来不曾见过。”
她这么一说，黛水便觉身上忽然间多出无数道目光，她自是不习惯当人群中的焦点，但初次在这般的场面上，表现的也还算落落大方，摸了摸自己的鬓发道：“我也不晓得，只是一出生就是这样了。”
“哦......”锦素若有所思，她用眼角余光看了眼继母，宁氏的头发倒不见卷，不由道：“你父亲的头发也是卷的么？堂兄弟们呢？”
宁氏倒还好，温老爷面色却一肃，拍案道：“好了！时候不早了，还在这里罗唣，都回去歇着吧。”
锦素被父亲拍桌的声音吓得一抖，这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心里十分委屈。根本就是父亲自己叫她过来的，这才说了几句话呀就赶人走，倒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气氛微妙地尴尬起来，黛水也唬了唬，一面却暗庆自己不用回答，否则真是骑虎难下。
当下里和姊妹哥哥一起告退，到了门外，温咏绪安抚了妹妹几句，想是困倦不堪，先一个打着哈气走了。
黛水看见在廊下等待自己多时的绿翘，不自觉弯起笑弧，怎料眼前蓦地横进来一个人影，借着银霜般皎洁的月光一看，原来是五姑娘温锦素。
锦素和黛水一样高，然而身为嫡女，自然有一股高傲的气势，她微扬着下巴道：“我下午听大哥哥身边的人说，哥哥原有一套十二生肖的瓷娃娃要送给我玩，却叫你一气儿给撞没了，有这事没有？”
黛水看见将要离开的二姑娘有意无意地看过来，但并没有过来的意思，周边也有看热闹的丫头们，便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是有这事......”思忖着怎么说，锦素是不是成心来找茬的。
锦素不料她这么淡定，连个解释也没有？
她是抱定主意要给这个新来的一点颜色看看的，倒不是真心有意为难，实在是女孩儿家家的，家里原没这个人，冷不丁新来了一个，还是继母的亲生女儿，到底年纪小，欺生，又听见自己奶娘下午和博哥儿的奶娘谈及此事，更觉这个所谓四姐姐会威胁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锦素眼神一转，停在黛水的衣服上，蓦地大惊小怪起来，“啊呀！四姐姐身上怎么穿的我旧年的衣服呀？”
众人更是向她两个看了过来，见黛水面色有异，锦素益发来了精神，“早就听说姐姐过去在乡下长大，日子过得穷苦，没成想连件像样的体面衣服也没有么？巴巴儿穿了我穿过的——”
锦素随行的大丫鬟碧荷听着不像，且这还在太太院里呢，老爷也在，姑娘就这般起怪来，亏得出门前葛妈妈特为嘱咐过，竟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正想破了头皮如何规劝，冷不防余光里见四姑娘不知是什么时候脱了上身的小袄，她又脸色平静地把腰上系的水红刻丝福纹素软缎石榴裙给解了下来，全身一时只剩月光下白得渗人的中衣和亵裤。
碧荷不禁怔愣住了，想劝自家姑娘的话卡在了嗓子里。
黛水是看着不怎么说话的人，其实要强，不肯吃亏的。
“先前不知道是妹妹的，你这么在意，还你便是。”
她倥着脸，把衣裙往锦素身上掼。
不知道是不是衣带子抽着了哪里，众人只见五姑娘摸了摸脸，猝然间蹲下.身嘤嘤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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