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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屋后的一排后罩房里往常住的是宁氏这个主母院子里的丫头子们，顶头空出了两三间，正好收拾出来给黛水住上两日。
这会儿黛水因还未曾用午饭，李妈妈便带了她去西次间等大厨房送饭食过来。
其实阖家用饭的点儿早就过了，大厨房熄了火，陡然间叫再生火做饭，那起子老婆子们难免有想法，却听闻是早前说的四小姐来了，一想这是太太的亲闺女，便不由得将之前诸般牢骚悉数吞回了肚子里。
大厨房的大管事徐生家的亲手将才做好的热气腾腾的水晶蒸饺、糖醋排骨、山鸡丁儿并浇鸳鸯等拿手菜品装进四层黄木雕花屉食盒里，一众仆妇瞧着，她也不要底下人插手，自己亲自拎着食盒直奔太太的正院送饭。
这般殷勤周到，还不是为的在四姑娘跟前讨个好儿，哪想她巴巴儿送过去了，倒并没见到四姑娘本人，食盒在门外交给了面无表情的正院管事李妈妈。
凭着多年当差的第六感，徐生家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找到正院里扫地的几个粗使小丫头子逐一扫听情况，这才听闻太太竟是将四姑娘暂且安排歇在了后罩房里。
哎哟，这可真是献错了殷勤，白跑一趟！
后罩房那都是丫头们住的，便是一等二等有头脸的几个大丫鬟们也住在那里，然四姑娘到底是府中小姐啊，太太院中西厢房里住着博哥儿，东边厢房不空着么，缘何舍近求远，把个亲生女儿同府中下人住在一处？
若只说是做给老爷看的，表示更看重五姑娘，对亲生女儿四姑娘不关心，那也不至于，必定还是原不在乎的缘故。
想到了关键处，徐生家的灰溜溜回去了，大厨房里众仆妇媳妇子一瞧心中便有了底，渐渐阖府家仆都传开了，自以为摸着了太太的脉。
黛水却不知道这些，她吃完了午饭略在西次间坐了会，几个小丫头端了清茶漱盂上来伺候漱口，她正口渴，喝了几口全咽下去了，惹得小丫头们掩着嘴咯咯咯直笑。
一时门外响起脚步声，听得外间有人说话，“绿翘姐姐来了？四姑娘现就在里头呢！”
话音才落，帘子就被打起来，一个身穿绿豆色上衣，腰上系着浅色湘裙的细高个儿丫鬟走了进来，她腰间挂着柳条垂溪样的香包，容长脸，瞧着十四、五岁模样，脸上微微带笑，大约还算好相与。
只是眉眼一挑，转头就冲嘻嘻笑笑的几个小丫头喝道：“几日不曾留意你们，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姑娘也是你们这起子能笑的，半点章法也没有了！姑娘人小，不懂的地方不说提醒个，倒在这里哄笑？”
她眉眼越发冷峻，“呵，我瞧着...竟是全都回了太太去，一齐打发出去才干净！”
一番话说得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当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讨饶，声泪俱下，只求四姑娘不要怪罪——
绿翘素日里就是个性急的，早起身上不大爽利，告了假在后罩房里歪着休息，谁知“噩耗”传来，自己竟是被太太送给了新来的四小姐。
四小姐如何死而复生如何出现她全不在意，只是冷了心肠，再想不到自己突然就要离开正院的。
还好她心思活络，转念一想，自己在正院里这么多年熬到了二等丫鬟的位置，再要往上难上加难。如今新来的四姑娘地位虽说尴尬异常，却到底是个主子，自己拨过去四姑娘房里，那就是头一号人物，再怎么说也是一等丫鬟了，月钱翻倍不说，主子年纪小，好打发，自己比之往日定能自由惬意的多。
想到这些好处，绿翘真没什么不乐意的了，更何况她常年在太太屋里，知晓太太娘家的情况。
宁氏的弟弟去岁升任工部员外郎，从五品的官儿，想是仕途通畅，意气风发，宁家不知有多热闹，太太满脸都是笑意，连带着她们底下人也沾光得了好些赏。
无论如何，自己的新主子也算有个不错的外家，并不是真正的一无是处，兴许将来四姑娘婚配一事上也能多得帮衬。
绿翘才刚一进来，拿眼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偏十岁的四姑娘还懵懂不知，叫人取笑了也不尴尬也不恼火，只是看着自己，真不知她是天生淡定还是木讷呆傻。
“姑娘，我是绿翘。”
那起人跪着，她也在四姑娘跟前跪了下来，伏腰下去恭恭敬敬拜了，认了这个新主子。
黛水表面上沉稳淡然，其实心里怪郁闷的，也不是难为情，她毕竟不比那些脸皮薄嫩的千金小姐，刚刚喝了几口就看见那一排第二个小丫头手里捧着漱盂了，再傻的人也明白过来了，可是能怎么着么，为避免尴尬，只好强装不知自己喝了漱口水。
不过，面前这个跪着的绿翘倒是个口齿伶俐的。
也好，自己是这样的境况，身边人若是木呆呆的降不住底下人，那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带着她回乡种田吧。
黛水起身亲手扶起绿翘，老实说，第一眼绿翘着实合了她的眼缘，笑容益发真心实意起来，“绿翘姐姐原是母亲身边的得力人，今后我倘或有不好的地方，或是下面的小丫头们做的不好了，就全都仰仗姐姐了。”
她的态度让绿翘很是受用，踅身看着那些仍旧跪着的小丫头们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出去嘴巴都闭紧了，要是让我听见府里别处有人拿这事儿说笑取乐，有你们好果子吃！”
绿翘因自来是正院里有头脸的丫鬟，即便现要搬出去了她的话依然威慑力十足，小丫头们诺诺称是，一股脑儿地退了出去。
黛水看绿翘这副插腰怒视的恶形恶状，不禁联想到了乡间对着骂街的村妇，不妨噗哧笑了出来，惹得绿翘好奇地回首看她。
她当然不能把自己的想头说出来，看在绿翘眼里，这个四小姐只是在呆笑，叫人无奈。
绿翘也没追问，带着四小姐出了西次间，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前，不多时穿过一扇月洞门来至后罩房。
她到底有些不舒服，太太把亲生女儿安置在此处，难道就不怕那些人轻视四姑娘么？若说完全不在意姑娘，又何必特为派自己在姑娘身边照顾，别处随意遣个有资历的丫鬟岂不更好？
夫人的心思果真如海底针，叫人捞不着，猜不透。
***
至晚间，府中各处掌了灯，温老爷也从衙门家来了。
原还要在外书房处理些琐事，却在听说宁氏那薄命的女儿回到府里后微一怔愣，转头就换了家常衣裳进了内宅。
温老爷是温家嫡出，排行老二，素来心性和软，当日听闻妻子宁氏曾抛下年幼的亲生女儿后便坐卧不安，总觉得是自己有所亏欠，立意要将小姑娘找回来。
前面听说死了也就罢了，这一说活着回来了，他不免面有动容，甫一见到宁氏便问：“盼理那孩子可还好，叫出来，让我看看才能安心。”
宁氏从莲纹手里接过泡着大红袍的茶盅，正欲递给丈夫，不想他眼神一变，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像前段日子那样劈头盖脸数落起自己来——
“你原是个为人母的，当日竟是狠心抛下五岁幼女，怪道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造了孽，活该夜里睡不安生，若果真盼理那丫头死了断了气，看你心里能过得去么！”
宁氏被温老爷指着鼻子数落，脸上臊得红里透白白里透青。
她蓦地发起来，将茶盏往地上一掷，带着哭腔道：“好端端又说起这话来，不说我自己，便是我屋里这几个丫头耳朵里都要听出茧子来！老爷是慈悲心肠，偏我是恶鬼投胎，阴险狠毒，自己亲生女儿也能说抛弃就抛弃，老爷还有什么要说的，索性今儿趁着那丫头回来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全都说了吧！我是再也受不得了！”
“不过说你几句你便如此，倒和我顶起嘴来，这就是你的妇德？”
温老爷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但是整张脸面沉如水，黑得能滴下墨汁来。
他们不是头一回为这事吵架了，回回都以温老爷拂袖去了郑姨娘院里结果。郑姨娘温婉体贴，比起貌美却性子左犟的继室宁氏不知多么体人意儿。
宁氏都做好看着丈夫气呼呼离开的打算了，谁知这回却有不同，温老爷习惯性迈开的步子猛顿下来，左后脚跟原地搓了搓，突然回身往太师椅里坐了下去。
他扬声道：“都还愣着做什么，把四小姐叫出来我瞧瞧。”
又看宁氏，“还有素丫头兰丫头，一并绪哥儿、博哥儿都叫来罢，他们姊妹也好相见。”
当下叫人的叫人，打扫的打扫，宁氏不吭声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话传到五姑娘的院里时，锦素的奶嬷嬷正在灯下做针线，没留神被针刺了一下，殷红的血珠子瞬间滚起，她吸了吸，眉头略略一皱。
锦素正在挑拣衣裙，便不曾注意到，她的大丫鬟碧落拿起一条霞光色细褶裙子落梅瓣的六幅湘裙在姑娘身上比了比，像是不经意说道：“我倒是无意间听见太太院子外洒扫的婆子嘀咕，说是今儿四姑娘才一来便惹得博哥儿被大爷凶了，哭得两眼肿得核桃也似，可怜见的......”
“胡说什么，”锦素不信，摇头道：“哥哥好端端地招惹他们做什么？母亲疼惜博哥儿疼得像块宝，哥哥何必自找麻烦呢。嗳，打听过四姑娘么，她生得何种模样，个儿比我高不高，皮肤有多白，可也像母亲那样白？”
五姑娘锦素与黛水同岁，中间只差了一个月，小姑娘难免有攀比好奇的心理，一时问起来，漆黑的两眼里聚满了光。
碧落并没见过，如何答得上来，一旁的葛妈妈却急忙放下针线上前为姐儿穿衣。
她动快，三下五除二便将五姑娘打扮妥当，临送出门前不忘叮嘱道：“你父亲今日也在，再不可耍往日的脾气，便是有不如意的地方想使小性儿也需得忍耐。”
顿了顿，“只别叫那乡下来的村丫头比下去，咱们脸上就有光，姐儿听明白没有？不可生出事端。”
话虽如此说，这晚上还是出了宗不大不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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