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淮州城的另一端,同样有人难眠。
苏宅内,下人提着灯笼走过客房,听闻屋内传来男子痛苦的呓语,不由得停下脚步互相看了眼,半晌后,听闻屋内安静下来又放心离开。
“估摸着那阿京公子是梦魇了,明日给屋中放些安神香罢。”为首的婢女吩咐道,身后的小婢女点了点头,“是,姐姐。”
屋内,叶景策眉头紧皱,额头冷汗几乎将枕头浸湿,口中不断低声呓语,似乎正困在梦中无法挣脱。
“快跑!逃离这里!带着队伍走啊!”
梦中,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地面上猩红一片,尽是战死的士兵和马匹,细小的雪片落在鼻尖,丝丝寒意扩散开来,叶景策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赤甲青年,背上火辣辣的,像是被刀锋划过的撕裂般的疼。
叶景策张口,声音嘶哑干裂:“小叔,救援还没来我们不能擅自突围!”
“再不突围我们就会被困死在这!”青年话落,有下属急匆匆地跑来,脚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皮革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禀告叶将军,两公里外发现有敌人踪迹!”
“他们看我们看得紧,是打定主意要把我们围困在这儿了!”青年将军寒声道,一旁的副将上前小声开口,“叶闯将军,这么多天了,粮食早就不够了,将士们怕是受不住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是……”
“我知道。”叶闯垂了垂眼,眸中划过一丝不舍,片刻,转身看向叶景策。
“策儿,一会儿我把敌军向西边引,你带着我们余下的人从东边突围,一直向东走,过了寒潇峰就能看见我们的大营。
“不可!”叶景策猛地抓住叶闯的手臂,”小叔,你如今身受重伤,外面围着的士兵又足有我们十倍之多,你此时与他们相对与送死有何区别!更何况那敌军主帅并非泛泛之辈,他们既能在我们军中安插眼线引我们至此,那就必然做足了准备,你千万不要中计啊!”
“我宁愿和他们同归于尽,也不想被困在这里窝囊等死。”叶闯苦笑了一声,微微俯身拍了拍叶景策的肩,“我们家策儿虽然年纪小但是一定能完成主帅交代的任务吧。”
“……小叔。”叶景策惊恐地瞪了眼,连连摇头,“别去,小叔,我求你,你别去。”
“傻小子,怎么就好像你小叔我就一定回不来了似的,别忘了,我可是咱们大昭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最后保不准谁赢呢。”叶闯笑道,“策儿,带着将士们一路向东走,不要害怕,不要回头,若你完成了任务,等你明年十四岁生辰时小叔就送你一只鹰,刚好跟你的那只配一对。”
“小叔,我什么都不要,你别去!”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叶景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疼得厉害,手紧紧攥着叶闯的衣袖,如何都不肯松开,仿佛这一松开便再也见不到了一般。
“策儿,这是命令。”叶闯的眼中闪过一瞬的苦涩,随即又昂扬起来,“来人啊,整顿兵马,随我一起突围!”
“叶小将军!”副将赶来叶景策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见少年麻木茫然地望着叶闯离开的身影,片刻,喑哑道,“按照主帅的命令,整顿余下的人,跟我一起从东边冲出去。”
“是!”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不要思考,一直走下去就对了。
叶景策驾马狂奔在雪原之上,寒风在耳边呼啸,身后的队伍绵延松散,所有人都在撑着最后一口气,过了山就能活下来,过了山就能回家。
叶景策的面目冻得通红,雪明明下得不大,雪明明下得那样小,却让他看不清路,让他遍体生寒。
“策儿!策儿!”
是谁在喊?叶景策环顾四周,疑惑地眨着眼看着山那边赶来的军队。
阿爹?他是这个时候来的吗?他来的这么早吗?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
叶景策不住地眨眼,他好像看不清了,这么小的雪花也会糊住双眼吗?
算了,不管了。叶景策摇了摇头,拼命地呼喊着:“阿爹,快去救救小叔!去救他啊!”
马蹄声响起,明明刚刚还在雪原之上,可好像只是一个呼喊的功夫,一转身,他就回到了方才的战场。
“小叔,小叔呢!”
“闯儿!闯儿!”
兵刃声在耳边交响,叶景策觉得好冷好冷,他一边抵挡着厮杀一边不断环顾,终于在刀枪剑戟中找到了那一抹红。
他飞快地跑过去,可怎么跑好像都差了一步,只差那一点点,他就碰到了,叶景策满怀希冀地跑过去,下一秒,鲜血飞溅上来!
温热的鲜血湿哒哒地从脸上滴下,夹杂着零星飘落的雪花,冷热交替,黏腻的液体糊住了他的双眼,他看见的世界猩红一片,血液顺着他的眼睫一滴滴的下落。
叶景策大口地呼吸着,嗓子灼热干裂,充斥着铁锈味,身体却如坠冰窟。
耳边的打斗声忽然就小了,他听见父亲绝望的呐喊。
“闯儿啊!我的闯儿啊!”
他看见父亲拼命奔跑过来,轻易地就触碰到了小叔倒下的身体,而他却觉得脚步漂浮,似真似幻。
“二……二哥,你……你来啦,你看,我就说我不会输吧,我,我杀了他们的首领。”叶闯大口呼吸着,胸膛在剧烈起伏,血从心口大股大股地涌出。
“他们……他们那么多人都打不过我,一群废物……”叶闯笑了笑,口中却不断溢出鲜血,染红了一口皓齿,耳边是兄长压抑的哭声,他茫然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开始渐渐失焦,却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像个孩子般地撇下嘴角,喃喃道,“二哥……回去京都,告诉他……你帮我告诉他……我……我”
话说至一半,他好像突然咽住,下一刻,便累极了似的合上眼,安静地睡在了兄长怀里。
“闯儿——”
父亲痛苦的悲鸣声传来,叶景策站在雪中看着,他缓缓伸手擦掉眼前的鲜血,仿佛听见什么声音在耳边呼喊。
“哥——哥——”
景禾!叶景策猛地一转头,霎时间看见叶景禾一掌打在她自己的心口上,整个人向外飞去。
小禾?你为什么打伤自己?!
叶景策愣住,却见叶景禾哀怨地抬起眼。
“因为哥哥你保护不了家人,保护不了我!”
话落,叶景策的耳边又传来呼救之声,浅浅的,隐隐约约的,却让他觉得头痛欲裂。
“阿京——救我——救我——”
云安?!叶景策转身,身后的叶景禾随之消散。
他拼命奔跑在满是积雪的深巷中,跌倒再爬起,磕得满身淤青,却追寻不到声音的源头。
“云安!云安!”叶景策四下呼喊着,转过头,却见草屋门口满是尸体,他缓慢地靠近大门,在打开大门的瞬间,只见倒在血泊中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云安!!!”
叶景策猛然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呼……呼……”
叶景策躺在榻上睁眼注视着头上,一点一点的调整着呼吸。
是梦……还好是梦。
叶景策将手搭在额间,闭上眼,脑中依旧残存着梦里的画面。
叶闯,叶景禾,沈银粟……
梦里的叶景禾说得不错,他保护不了他们,他没能护住家人。
叶景策闭上眼,只觉得太阳穴生疼,发丝散乱地黏在脸颊上,像极了梦里血溅在脸上的触感。
缓了缓神,叶景策刚欲下榻倒杯水喝,便听屋外传来声响,一听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便知这是苏洛清在喊。
“我都说了我不是经商的料,窦管家你就放了我吧!”苏洛清的声音传来,随后是窦管家苦口婆心的劝,“小少爷,您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咱们苏家的男丁本就不多,您可是老爷的希望啊!”
“去他的希望,我爹要是敢让我经商,我让他知道什么叫绝望!再说了,什么男丁不男丁的,我长姐不比家中的任何一个男子都厉害?”苏洛清怒道,“窦管家你再敢提一次经商,我就揍王大人一次!”
窦管家:“关人家王大人什么事啊……”
“看他不乐意,泄愤,不行啊!”苏洛清道,“哈哈,我就说他不敢找我麻烦吧,他那张脸想必现在还不敢出门呢。”
“小少爷啊……”窦管家无助叹息。
主仆二人还在屋内吵个不停,叶景策本就烦躁,而今耳边吵架声不断,更觉烦闷,便裹了披风出门,吹吹凉风也好过在屋内浑浑噩噩。
庭院中,积雪压着松柏,雪花簇簇地向下落。
叶景策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沈银粟的院落前,头顶是两站发着莹莹火光的灯笼。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儿,好像梦醒后仍旧心有余悸一般,等着去看一看她真切的身影。
抬眼望去,屋内灯火通明,想来是也未着寝,叶景策下意识地往院子中走了一步,站在廊下,却见院内偏房处传来嘎吱一声,婢女推了房门走出来,身后跟着神色疲倦的沈银粟。
“小姐,这找郎中来看顾阿勒便好,何必这么晚了亲自过来照看呢。”
“阿勒身上的伤比我想得还要重
,我自己照看仔细些,些许能醒的快点。”沈银粟掩面打了个哈欠,神色恹恹,“春花,后半夜阿勒便不用换药了,你放心去休息便好。”
沈银粟话落,名叫春花的婢女提了灯笼向一侧照去,咦了一声好奇道:“小姐,那不是阿京公子吗,他怎么来了?”
阿京?沈银粟亦是疑惑一愣,随即转身望过去。
广庭积素,雪霰纷纷,红烛银花之下,二人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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