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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不，他根本就没活过。”

……

自从露西说出那句她认为是实话的回答后，她就感觉到斯特兰奇看她的目光变得有点怪怪的。

最开始，她有很多次察觉到对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每当她试图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博士却总会把话题岔开。只可惜他好像没有点到说谎技能的属性，露西轻而易举就能瞧出他的不对劲来。

而和他这种怪异眼神一同进行的，则是斯特兰奇对露西来历的“特别关注”——

“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

赶了半天路后天色黑了下来，二人找了个背风处挤挤打算在这里过夜，可斯特兰奇一想到马上就能治好自己的双手，就兴奋得睡不着，拉着露西叙家常，“你说你去过纽约，你也是m国人？”

露西打了个哈欠，“不是，再猜。”

斯特兰奇挑着眉，仔仔细细审视她半晌，企图从她这幅邋遢的外表下瞧出本质来。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英国佬？”

露西看他，“我的头发很浓密，我的发际线至少还能保持二十年以上的安全距离。”

也是。斯特兰奇习惯性地将手指放在鼻子上，“hmm……你没什么口音，实在很难猜，不如给个提示？”

露西叹了口气，“你想知道些什么，博士？”

斯特兰奇低咳两声，一本正经，“只是闲聊——你懂的，打发时间。”

露西沉默了一会儿。

“我记得我的父母是什么样，”她抬头望着满空繁星，眼里倒映着星辰大海，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淡无奇，“我的父亲，他很聪明，很多人都喊他为天才，即便他自己并不这样想。”

“可他看重事业多于家庭，他在完成对我生养的责任后，重新拥有了另一个家庭。”

斯特兰奇一愣，他侧头，凝视这个女孩儿的侧脸，为她能如此平淡说出这种话既感到诧异又觉得惋惜。

“至于我的母亲，”露西垂下眼，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她……是个妓-女。”

嗯？——忽然之间画风大变：天才和妓-女？这是什么，人生如戏吗？

“她生下我之后就死了，我只见过她的照片。”

露西歪了歪头，“——很美，就像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

斯特兰奇看着她，所以就能解释一个女孩子为什么整天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惹人白眼，如果她继承了母亲的容貌，那么她应该是一个非常漂亮精致的姑娘才对。

露西微微侧过头，对斯特兰奇笑了笑，“你又猜错了，博士，我不是m国人，我出生自白俄罗斯的一个小城，他们说那里人的样貌很讨人喜欢，而我幸运地拥有了金发，还有蓝色眼睛。”

斯特兰奇难解地皱了皱眉，“那你究竟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别说又是因为我，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露西侧头，想了一下，笑道，“可那的确就是真话啊……虽然我来到这儿不是因为你，但我敢确定你是我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

什么跟什么，听上去一股子玄学味儿。斯特兰奇撇了撇嘴，“你就没有想过被收养？这个世界这么大，难道你要流浪一辈子吗？”

“流浪不一定迷路，也许是寻路呢。”

露西耸了耸肩，看上去心态良好，在斯特兰奇开口反驳之前，她又加上一句，“不过，也有可能我在你梦想实现之前，就已经找到愿意收留我的人了也说不定——你不用担心我，博士。能在异国他乡遇见你，不至于让我迷失方向，我已经很幸运了，就像你说的，你对我可没有一丁点儿责任。”

斯特兰奇又露出那种诡异的目光，虽然他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已经自动开启循环推理模式——这真的是一个未成年少女能说出来的话吗？懂事乖巧到如此地步？——她要么就是居心叵测惯会耍手段装可怜，引别人同情心疼，要么就真的是完完全全的佛系女孩，无欲无求，随遇而安。鉴于史蒂芬·斯特兰奇人生前几十年的阅历和社会经验来看，虽然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但每次一看到她那双眼睛……就根本怀疑不起来。

也是，他在心里嘲讽自己了一句：如今的斯特兰奇还有什么值得别人索求的呢？能被利用证明他还有自己仅存的价值，但就他现在的状况而言，穷困潦倒，双手残废，无亲无友，尖酸刻薄，谁还会不自知地找上他的麻烦？

博士一想到这个年纪轻轻一无所有的女孩居然能拥有如此泰然处之的心态，而他这个活了三十年曾经的天之骄子，在这方面却比不上她的一半……想一想就令人心情郁闷，可悲可叹。

“睡觉！”

斯特兰奇闷闷地说了一句，侧过身背对着露西，盖紧自己的大衣，“明天还要继续赶路，你可别想睡懒觉。”

然后就不说话了，呼吸逐渐沉稳平缓下去。

露西歪头看了看他，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竖起大衣的领子为他挡住夜晚的寒风，整个人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靠在他身边的墙上，闭上眼一同安眠了。

然而斯特兰奇却睡不着，他脑子里一直在回想露西“流浪不一定迷路，也许是寻路呢”这句话。他虽然无法判断她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但似乎她也并没有撒谎的必要。难道说很久之前他真的在某个地方见过她，但他对此却毫无印象？

非常聪明，却懂得藏拙。情商极高，但脾性极好。会照顾人，有一颗很温柔细致的心灵。如果是当年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的斯特兰奇博士，他根本就不会瞧得上这种没有一点儿野心的贤妻良母型女孩儿，他认为对方会拖累他走上人生巅峰的脚步。但当如今的史蒂芬·斯特兰奇从高端不慎跌落，亲离友散一无所有后，这样无声的细腻就变得格外珍贵而动人。他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再年轻一些，或者她再长大一些……

不不不！打住！他史蒂芬·斯特兰奇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还有一些做人的底限，先不说她还是未成年，既然清楚地知晓自己如今的境况，在有把握重回巅峰以前，他最好不要招惹一些不该招惹的人，背上更沉重的负担。

什么时候自己居然也会有这么不混蛋的时候，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幡然醒悟”？斯特兰奇在心里狠狠地自嘲了一通，刚准备强迫自己埋头睡过去，却不妨忽然听到身后隐约传来的喃喃呓语——

嗯？说梦话了？

博士忍不住好奇地侧了侧耳，试图听清露西在睡梦时会说些什么——

他断断续续地听清了几个字，还有一句话。

“atom”，“fall”，“awake”，以及“pain

makes

you

human”？

原子，坠落，唤醒，疼痛让你成为……人类？这都是些什么鬼话？毫无逻辑可言。

斯特兰奇又凑近了一点儿，然而她的声音低而含糊，他听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听出一个词来：20%？——什么20%？

他确定了：她果然脑子有毛病。

一夜不安稳的睡眠过后，第二天早上清晨，露西依旧第一个醒来。她觉得肩膀有些重，转头一看，才发现斯特兰奇居然把头靠在了自己肩上，睡得心安理得，一脸满足的微笑。

难怪一晚上都觉得被鬼压床死死地动不了……露西无奈，手指小心翼翼，力度极轻地扶着博士的头将他靠在墙上，生怕把他惊醒。然后她松了松发麻的手臂，用大衣把他裹严实了，这才站起来，朝附近的救济站走去。

她一向起得很早，不过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待免费早饭。施粥的人认识她，额外多给了她一些分量，聊胜于无。她朝对方露出一个灿烂笑容，拿着粥走过拐角之后，又从怀里拿出一个更小的碗，倒了三分之一进去，然后几口趁热喝光，咂了咂嘴，依旧没尝出任何味道。碗里的粥还剩下大半，她脱下外衣来把它裹住保温，这才迈着轻快的脚步朝博士的方向走去。

不过还没等她靠近街角，她就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音，蹩脚的英语，咒骂，木头碎裂的响声，还有低到几乎听不清的闷哼。她几乎在一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脚步戛然而止，抿着嘴，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探头望去——

是这一带经常能见到的地痞混混，大概有四五个左右，他们应该是瞧上了博士一看就很有排面的大衣以及他的手表，不过显然博士并不会就此妥协，在反抗失败后遭到一顿毒打，看样子他们下手可没一点余地，从她的方向只能看见博士因为疼痛而蜷缩拱起的背影，在拳打脚踢之下剧烈颤抖。

露西陡然握紧手，可她没有立即冲进去求情或者阻拦对方，那样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她垂下眼想了想，然后将粥藏到了角落里，转身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她跑进了附近一个地头蛇的地盘，这个地方被一个叫“帕提斯”的帮派占据，走私黄金，弹-药和毒-品，从十几年前发展到现在成员已逾五百多人，平民和警局都不敢轻易招惹这帮人。可她现在别无选择，警察根本不会管这种斗殴的小事，更何况他们是两个无权无势的外国人，而她一人无法对付这些同样心狠手辣的地痞混混，所以只有一个办法了——

露西偷溜进帕提斯的地盘，走进一家贩卖饰品和宝石的商店，在老板的充满怀疑的目光下绕了两圈，然后拿起一个蓝宝石项链就往外跑——

老板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敢抢，他一拍桌子，跟着一起冲出门，然后朝对面正在打牌的几个年轻人大喊，“妈-的竟然在这里偷东西，肯定有人指使，快抓住她——抓到了要他们好看！——”

一伙人蜂拥着追了上去，追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个小偷虽然身型瘦弱但跑得却飞快，还专挑小巷子钻，他们一群人追得气喘吁吁火冒三丈都没能抓到。不过好在似乎对方也跑不动了，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这群人顿时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疯冲过去，眼看过了一个拐角就能抓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偷了——

……

斯特兰奇正忍受着身体上的剧痛，就是不肯松手把衣服和手表给他们，这是为史蒂芬·斯特兰奇博士最后的尊严和念想，一旦被拿走他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他闭上眼，告诉自己不要出声，否则他们会揍得更起劲，而且……

“托比！我拿到你让我偷的东西了！给你——他们追上来了，快跑——”

熟悉的声音。他愣了愣，一下就睁开了眼。

地痞五人组正打得兴起，却不妨忽然从巷子里窜出一个瘦瘦小小的家伙，然后就是飞来之物一个呼脸，其中的老大下意识地停手接住了疑似暗器的东西，刚瞪大眼想要教训这个敢偷袭他的家伙，然而听见这句话，他愣了愣，条件反射性地转头问了同伴一句，“什么偷的东西……托比又是哪个混蛋？！”

同伴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刚想说两句，就被紧接着从巷子里冲出来的一伙人扑倒了——

帕提斯的成员们：“干他——给我打死这群小偷——敢明目张胆地抢东西，真以为我们追不到你了吗？！跑啊——你倒是再给我们跑啊——”

五人组：“哎哟——什么小偷抢东西？——哎哟别打了——艹再打我就还手了——兄弟们给我上，干-死这群欺人太甚的狗东西！——”

……

一片混乱中，斯特兰奇感到有一只冰冷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趁着两个帮派打的飞起的间隙偷偷摸摸地钻进了旁边另一条小道里，拉着他就开始亡命飞奔，不知道穿过多少小巷，终于他们在一栋民房前停了下来，两个人都累到气喘吁吁，露西用手撑着膝盖捂着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斯特兰奇干脆躺倒在了地上，身上又痛又酸，满头大汗，狼狈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喘息声逐渐平缓下去。露西一屁股坐在博士旁边的空地上，低下头，却正好和他抬起的目光对上。

一秒，两秒，三秒……

“噗。”

不知道是谁带了头，两个人忽然就抱着肚子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这番劫后余生让博士整个人似乎都抛开了某种束缚，他第一次笑得如此不顾形象，不管地上积了一层灰，躺在上面整个人都开始抽抽起来——

“看不出来，”斯特兰奇惊道，“还挺能跑，跑得还比我快——”

露西抹了抹眼角，笑意仍然停留在眉梢唇边，她直起腰来，摸了摸酸疼的肚子，靠在墙上嗤嗤笑了，声音还有些微哑，“我也看不出来，博士，平时你挑三拣四精致高贵的模样，其实还挺耐揍……”

斯特兰奇，“……”

反正里子面子都没了，他干脆大喇喇地敞开四肢，呈大字形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直直地望着蔚蓝无垠的天空，忽然就说了一句。

“知道吗，也许没我在，你能活得更好，露西。”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露西歪了歪头，膝盖撑着手臂，手臂再撑着脸颊，她看着斯特兰奇，笑道，“也许吧。”

博士深深吸了口气，支起头来，好奇地开口，“你这招以毒攻毒是跟谁学的？胆子可够真大的，万一被抓到了我们都得完蛋。”

露西嗯了一声，“我知道他们抓不住我的。”

顿了顿，“一个人流浪在外时，什么都可以学到，博士，你可不要小看我。”

然后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开玩笑似的补上一句，“如果以后你发迹了，可别忘记今天是谁救了你。”

斯特兰奇缓缓直起腰来，挑眉，“等我治好了我的手，我可以考虑给你免费来个开颅手术。”

露西摆了摆手，“还是别了，我怕疼。”

斯特兰奇凝视她半晌，舒出一口气，目光带着些许好奇的调侃，“为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你表现得似乎过于……”

他原本想说“正常”，但想了想，又选择了另一个更精准的词——

“——优秀。”

他再次开始怀疑她只有十几岁这个可能性：她怎么能一面把事情的本质看得那么透，同时又能对人这么和蔼而彬彬有礼呢？

真想知道她到底拥有过什么样的人生。他第一次对一个人的一切如此的好奇。

面对博士的打量，露西耸了耸肩，语气十分轻快。

“要知道，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她说，面带微笑，“因此，生长也无止境。”